伍、

  其實有了生命的靈魂可以感知,世界便大不相同,並不如我所想的那麼寧靜。

 

  在他睡覺時,偶爾可以看見靈魂漾起微微波動,也會有些微的顏色轉變。後來隨著我接觸的人夠多,我知道靈魂的顏色會小幅變化,而這顏色變化可能是整個靈魂,但大多時候是部分靈魂,而且幾乎都會復歸原色。

 

  他醒來的剎那,全身的靈魂波動回歸平靜。他掀開羽絨被,坐起身來,直視著我,然後肩膀微微放鬆,俐落地下床。

 

  他走到桌旁拿起一個我無法感知的物品,一邊晃動使其發出聲響一邊走到門旁並打開,然後掛在門上的掛鉤。接著走回桌旁整理書籍與紙張,空出桌面一小塊位置。

 

不久後有人敲敲門,他應了一聲,表示允許後好幾個人魚貫進入,其中一個人端著長方形木盤,上頭有零星的鐵元素讓我能夠勾勒出碗的形狀,裏頭有條狀的雞的破碎靈魂跟片狀的菠菜、包心菜以及番茄的靈魂,還有一些完整的豆子靈魂。只有豆子的靈魂還些微的變動著。木盤上還有一口杯子,但辨認不出裝著甚麼。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盤子,裝著片狀豬的靈魂,旁邊有餐具跟一小張棉布整齊安放。

 

  「放到桌上。」他示意完後走回床邊坐下。

 

  於是有兩個人將一直拿著的木盆以及一張小桌子端到床邊,一個人遞給他麻棉布巾,他將布巾放到木盆中,拿出來扭轉然後在臉上擦抹,重複幾次後就從床邊站起來,對那兩人擺擺手,他們便端起木盆與桌子迅速離去。

 

  他走到桌前坐下,「你們可以離開了,需要收拾會再搖鈴。」他們微微欠身,消失前將門關上。

 

  我在壁爐上看著他吃掉那些動植物的靈魂。那些已經無法變化的靈魂有點無趣,不過待在蔬菜與肉之下的豆子倒是很有意思,原先它們都帶著嫩綠色,興奮地震顫著,直到第一顆豆子被木叉穿過後,其他顆豆子的顏色便迅速轉變為帶著土黃的慘綠色。

 

  不留一絲靈魂殘渣於餐盤中,他拿起棉布在嘴上摁了摁,起身到床尾,從木箱裡拿出一套衣服換上。

 

著裝完畢後他將我從壁爐取下,離開房間前又再搖了搖鈴並掛回門上。將門關上後他帶我穿過一道道走廊及樓梯,腳步沉穩但快速,隨後到了一扇木門,兩側各站了一個人,全副武裝,手持著長矛,看到我們之後將我們擋下,確認身分後推開厚實的木門,讓我們進入。

 

  那兩個人在擋下我們的時候靈魂稍微有點波動,左邊鵝黃色靈魂的那個人比右邊赤紅色靈魂的人還要來的激烈。但是他們的身體都沒有表現出來。

 

  進門後是一道半開放式的長廊,兩側種有植物,也有魚兒悠游。我突然頓悟出牠們待在的是水這個物質裡。我想先前我應該有接觸過水,但當時卻無法辨識。

 

看見魚群浮在空中擺動這個事實與我所知的不同所造成的衝突感讓我感到某種怪異的喜感。雖然也不是相當特殊,但聊勝於無。因為這裡的建築材料大大降低我的感知,讓我難以感受這個環境。這幾隻浮在空中的魚稍稍提振我的精神。

 

  走過長廊後是一道拱門,兩旁同樣各有一人直挺挺地護衛著,但並沒有穿著全套盔甲,僅保護部分軀幹,長劍也還配戴於腰側,並未出鞘。他們倆人轉頭注視並以單手向我們敬禮。他只微微點頭回禮,就逕自走進拱門內。

 

  拱門後的空間寬廣,一條以各種動物靈魂縫製而成的厚毯向前延伸。細長的石柱豎立著,厚毯兩側靠牆及石柱左右兩側都站著身著輕便鎧甲的士兵,武器都尚未出鞘。厚毯沿著階梯而上,延伸至一個木製大椅前。上頭坐著一個精瘦的男人,木椅兩旁也各自站著三名侍衛。

 

  他走在毯子上,一步一步接近坐在木椅上的那名男人,步伐從容。在階梯前幾步他停下,並以單膝跪下,將我橫放,以雙手托住,平舉於額頭前。

 

  「陛下,請接受吾將獻上之寶劍,此劍代表吾將之心意,希望能助您一臂之力,為王國帶來銳不可擋之武力。」他低沉的聲音充滿著一心奉獻。

 

  「寇布勒將軍,此劍有何奇特,讓你認為僅此一劍能夠為王國帶來強大的助力?」在木椅上的男人聲音中帶著些微的嘲弄與不可置信,但乍聽之下僅具疑惑之感。

 

  「此乃秘鑄師闐爾所鑄之劍。」彷彿此言一出,不須多說。

 

  聽聞闐爾之名,木椅上的男人略為前傾,雙手擺在扶手旁,卻緊緊抓著,「這倒有意思,他甚麼時候從那把以家為形之劍出來?而這把劍又叫做甚麼名字?」

 

  「闐爾消失了,吾將進入其家中,不見闐爾蹤影,只於鍛爐中找尋到此劍,吾將並不知此劍之名,但此劍鋒利異常,想必陛下見識後便會明白其厲害之處。」

 

  那男人略略點頭,「闐爾消失,而此劍仍不知名字,那麼目前世上就沒人能夠了解這把劍的性質了。不管如何,就依你說的,讓我見識一下這把劍究竟有多鋒利。」他向一旁的侍衛示意,一名侍衛走下階梯欲從寇布勒手中接過我,另一名侍衛則逕自離開。

 

  等等!你要將我交給這個男人,你知道他的靈魂──驚慌之下,我直接發出想法,而他靈魂突然波動讓我知道他聽得見。感知到前來的侍衛要接過我,我立刻停止說話。思索著原來我能夠與他人對話。一股興奮蕩漾開來。

 

  「寇布勒將軍,你沒事吧?」他注意到這一點小細節,黃綠色且略小於身形──不過是微乎其微──又不那麼密實的靈魂稍稍渲染出淺紫色。

 

  寇布勒的靈魂波動很快就恢復平靜,「吾將實在過於疏忽,此劍實在鋒利異常,而我卻沒有確切說出其危險之處,擔心皇家衛兵不小心觸碰到劍刃而見血。這也是此劍尚未有劍鞘的一個原因。還請陛下待會務必小心。」拿走我的那名侍衛頓時繃緊身子,儘管戴著手套,還是避免以掌心及手指觸碰到劍刃。

 

  他的靈魂紫色轉濃又額外多了點鮮紅,「令將軍如此戒慎,實在讓我多了點興味。而沒有劍鞘能容……」他緩緩地從侍衛的手上拿起我的劍柄,仔細端詳。

 

  「這劍的鑄造紋路倒是相當獨特,每一分錘鍊痕跡都令人玩味,真想知道闐爾是如何鍛造這些劍。」他湊近觀看我的樣貌,劍柄劍刃都細細瀏覽,不時翻轉欣賞,手指也輕輕於劍身上滑過,小心地避開銳利的劍鋒。

 

  一旁的侍衛早已回來,手裡捧著一塊柱狀石頭,但是我也只能略微猜測大小,因為這塊石頭含鐵量不高,我只感知到零星分布的鐵。

 

  對於他們想試驗我的鋒利程度我只感到無聊,與靈魂相比,我完全無法從物質上擷取東西,而切割物體對我來說似乎輕而易舉。

 

  他坐在木椅上擺擺手,示意侍衛將石頭舉到他面前。他拿著我輕輕從石頭邊緣劃過,不費吹灰之力就削下一片石塊。他以手指撫過切面,「切割過後粗糙的石頭竟仍產生如此平滑的切面,彷彿鏡子一般,不知劃進人的體內會是怎麼個景象?」他將我直直戳入石塊中,示意侍衛拿給寇布勒,「不過僅僅如此,我想還不夠成為我的力量,但我賜予你這把劍,讓你來執掌這柄力量,為我的王國貢獻更多力量。」

 

  我那時心想:欸!這也太不厚道了吧!甚麼叫僅僅如此,你把那些沒靈魂的劍拿出來看看,每一把都有劍鞘,這還叫做僅僅如此!?而且我還能看見靈魂、與人交談,僅僅如此?當我收割你的靈魂的時候就把這句話原封不動的還給你。噢!你的靈魂僅僅如此啊!

 

  寇布勒接過石頭以及卡在上頭的我,「感謝陛下的恩澤。吾將必定以此劍為王國貢獻一己之力。」

 

  坐在木椅上的男人微微頷首,擺擺手,「希望你能夠利用這把劍,讓自己的實力更上一層樓。」

 

  「陛下的賞賜讓我萬分欣喜,如此貴重的禮物,是身為持劍者的最高榮耀,吾將必定會好好發揮這把劍的實力。」

 

  「我很期待你之後的表現。你可以起身離開了。」

 

寇布勒拿著石頭,頷首以示感謝,不再多說甚麼便起身離去。

 

  他沉穩地走回自己的房間,一路上沒任何特殊反應,但是越接近房間,他的靈魂越染上一層薄不可見的淺紅色。

 

  我有點期待他會有甚麼反應。

 

²

 

  進到房間後他把我放置於床尾與書桌之間的地上,謹慎確保房門緊閉,房內沒有任何人,窗戶半開著後,他坐到地上,面對著我。

 

  他以慣用手握住我,直直提起石頭,石頭便因重量被我切出一道裂縫,紋風不動地待在原處。抽離石頭後他平穩地拿著我,靈魂中的紅色越趨明顯,與他原本的深藍色靈魂混合成深紫色。

 

  「闐爾,你在裡面嗎?」他貼近劍柄,謹慎地壓低聲音發問。

 

  「不在。沒有這個人。我不是闐爾。還有,我想問誰是闐爾?」我也低聲回應。

 

  大概有了先前的經驗,他並沒有甚麼劇烈的動作,但是靈魂仍舊漾起微波,只是相當微小。

 

  「那麼你是誰?為何你不是闐爾?」

 

  「很明顯,我是劍。我怎麼知道為何我不是闐爾,我只知道我不是闐爾。還有,闐爾究竟是誰?」一股失望感油然升起。

 

  這次他思索了一下後才繼續與我對話,「你有靈魂。」

 

  「顯然如此。順便說一下,你也有。你要跟我說誰是闐爾了嗎?」

 

  「但一把劍不該有靈魂。」他直接忽略我問了很多次的問題,也許我從靈魂直接判斷一個生命的心智可能會出錯。我原本期待他會有更好的反應。

 

  我耐著性子好好跟他說,這是因為我對他有更高的期待,「是沒錯,但是我有。你想跟我聊聊闐爾這個人了嗎?」

 

  他緩慢但吸了口飽滿的氣,然後以更長的時間吐息,「在此之前,我想先釐清兩件事情:第一,你出自闐爾的家中,而且具備靈魂;第二,闐爾消失,只留下你一把劍待在鍛造爐中。這兩件事是對的嗎?」

 

  在我的所了解的事實之下,這大抵沒錯,唯有對闐爾這號人的理解是一片空白。

 

  「除了闐爾消失之外,都對。因為我不知道闐爾是誰,他是否消失了。」

 

  他將我平切進石柱裡,輕輕將手放在劍柄上,維持壓低音量地說:「那好,我們就先假設他消失了,而你是他新的密鑄技藝下的結晶。我就先好好向你述說闐爾的故事。」

 

就這樣我建立了創造我的那個人的首次印象,但是究竟他是如何鑄造出我的,那時我仍一無所知。

 

²

 

  「好想看看他的靈魂。」聽完闐爾的傳奇故事後,我冒出這樣的想法。

 

  「或許有機會,但目前毫無他的消息。」他站起來伸展身體,隨後走到桌邊拿起木杯喝了口水。

 

  「那麼現在換你說說你的來歷了,告訴我你的一切。」將軍走回我身旁,傾身低問。

 

  「不說話?是不願意嗎?」若我有眼睛,當時我會翻個白眼,因為我正在說話,但卻因為沒有與他接觸到而無法溝通。

 

  「難道我要──」他伸手握住我。

 

  「──癡,我得要和……」他的身體一將,我頓時停止說話。

 

  我們陷入一陣令人不安的沉默。

 

  「看來我得要和你接觸才能與你溝通,而且你似乎滿會耍嘴皮子的嘛。」他的靈魂多了點鄙夷與不滿的紫紅色,右手的力道加重了些。

 

  我羞愧地沉默不語。

 

  「怎麼不說話了呢?」怒火的紅與不信任的黃綠微微出現。

 

  「很抱歉,因為你展現的行為與我見到你的靈魂所給的訊息有落差,這樣的差距讓我有點……意外。」

 

  「意外?我想是不滿吧。既然如此就先不管你的能力,告訴我那落差是甚麼?」那抹怒氣暈染開來。

 

  「好吧,那我就直說了。你是我第一個見到的人,你的靈魂相當堅實緊密,對我來說那是強大的意思,指的是你的精神相當堅韌,反應會相當機靈敏銳。至少這算滿基礎的,但是當你聽到我會說話的反應跟推敲事情發展的能力實在是有點不足──像是我不是闐爾但卻會說話的部分──這就讓我逐漸建立落差,才感到──就像你說的──不滿。」

 

  過段時間後他才點點頭,靈魂中的怒火逐漸減少,好奇的金黃稍微增加,然後多出我無法辨識的情緒,帶著灰綠色,「你倒是挺直接的,不錯,以一把劍來說還不錯,我滿欣賞的。」那抹灰綠迅速轉濃,「但是你這麼擅自評斷一個人似乎也不是很適切吧?我還不清楚你的能力,但你因為自己的判斷而對我妄下評斷,又擅自覺得我的反應不夠符合你的想像,而擺出一副輕蔑不屑的態度。

你要知道,我是第一次遇見會說話的劍,而你還是在我必須跟國王說話的時候攤牌,要是我有任何突兀的舉動都不會被放過,我想我的反應是可再加強,但未到被稱為『白癡』的地步吧?至於推敲事情的部分的確是有點疏忽,但剛遇見難以相信的事情時,總會震驚到難以消化事情。你這樣片面解讀又驕矜的模樣才讓人不屑。」

 

  我雖然羞愧,但也有點氣憤。他竟然用這麼激烈的言詞指責我。我怎麼知道一把有靈魂的劍對他來說是這麼令人訝異的事情。我也是第一次遇到人們看見原先無生命的東西有靈魂的情況啊!

 

  「我也是第一次遇見人們看到無生命的物品有靈魂的情況,怎麼知道你們先前有沒有這種經驗。」

 

​​​​​​​  「那你推敲事情的能力也沒好到哪裡去嘛,我知道你會說話後的反應不就代表著我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

 

​​​​​​​  這反應倒是滿快的,「好……我道歉,我承認我有錯,說你是白癡的部分也很抱歉,雖然那比較像是我個人的自言自語再帶點自娛的成分,因為我平常說話也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那挺無趣的。」

 

  「好吧!先入為主的部分雖然讓人還是有點不滿,但我就先原諒你了,不過你得要好好跟我聊一下你的能力。相對地,我也會說點我的事情,算是彼此都多認識一點。」代表著輕蔑的灰綠色以及憤怒的紅色已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信任的藍銀色跟示好的橙色。

 

  他毋須多言。我很高興解開了這個誤會。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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